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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琉璃世界里的夢——紅樓夢經(jīng)典場面淺析之二

2021-02-21 09:40:05 來源： 南通網(wǎng)

□張 芳

怎樣才能找到快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絕招。李白先生說，可以爬山（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張志和先生說，可以垂釣（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我的辦法則是閱讀經(jīng)典。

假日里情緒不那么高漲之時，我會不由自主翻到《紅樓夢》第四十九回、第五十回，反復(fù)讀那兩回文字“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和“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暖春塢雅制春燈謎”。打開書之前我是冷硬的，茫然的，沉睡著的，仿佛蜷縮在茶葉罐深處的一枚茶葉，合上書之后我卻是柔暖的，舒展的，芬香淡淡舞步輕盈的，宛如第二開茶后在茶杯里飛揚得最活潑的那枚茶葉。

我總難忘那兩回書里絕美的場面。第一個畫面是，冬天的早晨，天光大亮，才起床的寶玉隔著玻璃窗見地上積了一尺多厚雪，歡喜異常。忙忙地盥洗完畢，便穿了茄色哆羅呢狐皮襖子，披了玉針蓑等避雪之衣，飛也似地往活動地點蘆雪庵趕去……第二個畫面應(yīng)是，茅檐土壁、槿籬竹窗陳設(shè)的蘆雪庵里，寶玉、湘云圍著一塊生鹿肉又笑又說，十分高興。原來他們嫌吃現(xiàn)成的烤鹿肉不盡興，于是決定將鹿肉帶來蘆雪庵，命仆婦們拿了鐵爐、鐵叉、鐵絲蒙進來，他們自己動手烤了吃……

第三個畫面該是，幾位小姐披著斗篷齊聚在蘆雪庵內(nèi)，笑語如珠地商議著作詩之事。其中黛玉與寶釵尤為惹眼。黛玉穿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鶴氅，一雙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端的是嬌麗無限；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絲的鶴氅，雖說顏色素淡，卻自有一種貴氣隱隱透出。接下來的畫面就越發(fā)動人。在第四個畫面中我們看到，大觀園里的青年男女們酒喝得十分歡暢，烤肉果菜也啖得滿心喜悅，酒酣耳熱之際便對著窗外徐徐飄落的雪花作起詩來……

這時忽然想起自己青年時代的一次活動了。也是冬天，也是飄著細雪的夜晚，一班半大孩子在教室里舉行迎新年聯(lián)歡晚會。白天用來上課的教室當(dāng)然沒有蘆雪庵陳設(shè)精美，不過是將所有課桌都搬到墻角，騰出空地來，大家圍著班主任老師坐成一個圓形。八十年代末期的男孩女孩當(dāng)然也沒有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可穿，最多也只穿些顏色鮮明的滑雪衫罷了。烤肉與上好的酒水果菜更談不上，只是每個人的面前都擺了些瓜子糖果茶就是了?？删褪沁@樣因陋就簡的環(huán)境，大家照樣玩得很開心。

也許是扎起的彩帶與搖曳的燭光到底營造出了一種節(jié)日的氣氛，也許是班主任難得的和顏悅色令大家倍感溫暖，又也許終究是十六七歲渴望友情的年紀，無論有多大不愉快都不真正往心里去，所以當(dāng)大家圍坐在一起的時候，內(nèi)心鼓蕩著的喜悅和蘆雪庵里公子小姐們的并沒有多少差別……也都羞羞澀澀地表演了一些節(jié)目，自然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可能像寶、黛、釵們這般錦心繡口才華艷發(fā)，可也鼓足勇氣鄭重其事地展現(xiàn)了自我……

也驀然領(lǐng)悟到為什么整部《紅樓》里，獨蘆雪庵里的活動給我以極大的好感了。那是因為賈府大大小小的活動從來沒有哪一次能像蘆雪庵里那次一樣，除了有豐富的酒席外，更有飽滿的青春和盛開怒放的歡樂。

蘆雪庵詩會上閃耀著的青春之光當(dāng)真教人陶醉。不只是那些才子才女們的詩句如“皚皚輕趁步，翦翦舞隨腰”“煮芋成新賞，撒鹽是舊謠”寫得有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便是這些年輕人在詩歌之外的舉手投足，也都流露出朝氣蓬勃的美麗——才剛兒下雪，李紈馬上就想到籌資金辦詩會是青春；等不及吃早飯，寶玉一大早就興沖沖趕往活動地點蘆雪庵是青春。看朵朵雪花盈盈飄落，青年男女們賞雪聯(lián)詩笑成一團更是青春；再仔細想去，平兒褪去手上的鐲子，跟著寶玉湘云二人烤鹿肉難道不是青春？見寶玉踏雪而來，妙玉立即折下櫳翠庵最艷的一枝梅花相贈可不也是青春？——蘆雪庵詩會上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展現(xiàn)出來的青春珠寶簡直比比皆是，俯首可拾，也難怪我們特愛看雪天聯(lián)詩這一段了。

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那回的歡樂也是隨處可見。第一個層面李紈是高興的——她成功組織了蘆雪庵詩會，把親眷們哄得笑逐顏開，回頭老太太知道了，豈不是覺得她這個大嫂子身手不凡，理家本領(lǐng)比鳳姐還強些？第二個層面寶黛是舒心的——這一對才子佳人曾在春天賞花讀《西廂》，夏天逗鳥聽?wèi)蛭?，秋日游園喝私房茶，卻還從未在冬天賞雪吟詩過。這時他倆的感情已日趨穩(wěn)定，兩情相悅之余還有風(fēng)華正茂的姐妹們陪他倆玩這種風(fēng)雅的游戲，心里自然跟灌了蜜似的。

第三個層面釵、湘、妙心里也很痛快——寶釵家里雖說很富有，但因以經(jīng)商為主業(yè)，成日里跟銀錢貨物打交道，自家就很少有這種擁爐作詩的文化活動了。她自己的作詩水平不低，這時有一個平臺讓她展露詩才，她當(dāng)然還是欣悅的……湘云雖出身望族，但因父母早逝寄住在叔嬸家中，她過得并不快活。湘云本身活潑好動，也愛作詩，平時壓抑了這么久，此時忽然有一個吟風(fēng)弄月的活動讓她參加，豈有不歡呼雀躍的……妙玉呢，雖說她對寶玉向有好感，櫳翠庵離怡紅院也并不遠，但礙于出家人的身份，一般情況下她根本見不到寶玉。萬沒想到一次詩會竟把她心坎上的人兒送來了櫳翠庵。當(dāng)妙玉看到那人風(fēng)采不減，看到他恭恭敬敬地向她討要一枝紅梅，看到他捧著她親手折的紅梅愛若奇珍而去，心里自然有個小聲音在唱歌的……

第四個層面，我覺得寶琴、李紋、李綺、岫煙這幾個頭回來做客的小姑娘會格外開心……

盡管蘆雪庵詩會并不曾網(wǎng)羅大觀園里所有的青年才俊，會上每個人的快樂指數(shù)也不盡相同，但無論如何它都是整部書里杯盤最豐盈、青春最濃烈、歡樂最紛繁的一次活動。這樣的活動再配上窗外白雪紅梅、窗內(nèi)華屋美舍的背景，它給人的感覺當(dāng)然是如夢如幻，飄飄欲仙的。

毫無疑問曹雪芹必定有過類似經(jīng)歷，才能寫出這等惟妙惟肖、吹一口氣仿佛就能活過來的詩會。反過來說，曹先生之所以在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窘迫環(huán)境里仍念念不忘要寫他的《紅樓夢》，大抵也是因為以蘆雪庵雅集為代表的往事太美妙，他不忍它們就此沉埋，所以才不惜花費十年時間將它們打撈上來的罷。

——其實我們每個讀者都該對雪芹先生懷有感恩之心。當(dāng)年他雖說只是在黃葉村苦苦打撈自己的記憶寶藏，但寶藏一旦面世，每一個讀書人都深深受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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