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慈
我極想改變母親。這話說來慚愧,卻是我多年來的心病。母親有個習慣:但凡她覺得有用的東西,總舍不得丟棄。前些日子,她竟從箱底翻出一條發(fā)黃的浴巾,鄭重其事地遞給我,說是當年我出生時用的包巾,要“傳承”下去。我望著那斑斑點點、邊緣已經(jīng)磨損的舊物,一時哭笑不得。
起初,我采取的是“革命”手段。趁母親不注意,我將她那些過期的藥品悉數(shù)扔進垃圾桶,又把積攢多年的塑料袋清理一空。母親發(fā)現(xiàn)后,臉色頓時陰沉下來?!斑@些東西我都還用得到?!彼钢袄锏乃幤?,“過期沒關(guān)系,放冰箱就可以?!蔽以噲D講道理,說藥品過期會有毒性、塑料袋堆積容易滋生蟑螂。母親卻只是別過臉去,嘟囔著:“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太浪費了。”
見直接行動無效,我便改用“教育”策略。我在網(wǎng)上搜集了許多關(guān)于收納整理和斷舍離的文章、視頻,一股腦兒轉(zhuǎn)發(fā)給母親。母親看完后,沉默良久,最后幽幽地說:“你是不是嫌棄我這個老太婆了?”我這才驚覺,我認為的好意在她眼中卻是嫌棄與指責。她的防御心愈發(fā)堅固,我的改變計劃也就此擱淺。
后來偶然翻閱舊相冊,看見一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那是20世紀60年代末,她站在一間簡陋的平房前,身上穿著打補丁的衣裳,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布袋。父親告訴我,那個布袋是外婆用舊衣服改的,母親用了整整十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一個舊布袋都是珍貴的財產(chǎn),扔掉它簡直是罪過。母親囤積的習慣,不是固執(zhí),而是她曾經(jīng)的生活刻在她骨子里的生存智慧。
我開始改變策略。每周六上午,我會去母親那里,問她:“今天要不要一起把家整理下?”得到許可后,我才動手。我不再擅自丟棄任何東西,只是幫她分類整理。那些裝了一半的盒子,我把內(nèi)容物合并;落了灰塵的物件,我輕輕擦拭后放回原處。母親有時會拿起某樣東西,講述它的來歷——這條圍巾是她第一次領(lǐng)工資時買的,那個搪瓷杯是我父親當年下鄉(xiāng)帶的……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些“雜物”對母親而言,都是承載記憶的珍寶。
漸漸地,奇跡發(fā)生了。某天整理時,母親主動說:“這些舊雜志占地方,要不賣掉吧。”又過了些日子,她指著幾件舊衣服:“這些布料還不錯,可以捐給需要的人?!备淖兦娜话l(fā)生,但不是因為我強迫她改變,而是因為她自己準備好了。
這讓我想起鄰居張老師家的故事。張老師的兒子娶了個家境很好的姑娘,小兩口恩愛得很。可張老師看不慣兒媳“浪費”的習慣——買鮮花插瓶、經(jīng)常下館子、衣服過時就不穿了。他三天兩頭訓誡兒媳要節(jié)儉,甚至把兒媳扔掉的裙子撿回來洗凈收好。兒媳覺得受了侮辱,小夫妻倆差點為此離婚。后來張老師生病住院,兒媳日夜照料,還特意買了鮮花放在病房。張老師看著那些盛開的花朵,突然發(fā)現(xiàn)看著確實讓人心情好。如今兩代人相處融洽,張老師雖然還是節(jié)儉,但不再干涉年輕人的生活方式。
我們總以“為你好”的名義想去改變別人,卻很少思考這“好”的標準從何而來。難道我的整潔有序是好的,母親的戀物懷舊就是不好的?年輕人的時尚消費是合理的,老人的節(jié)儉習慣就是落伍的?這種傲慢,何其可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軌跡,也都有權(quán)利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只要不傷害他人。
現(xiàn)在的我,依然每周去幫母親整理房間。她的東西還是很多,但井井有條。有時她會讓我?guī)ё咝┧X得“用不上”的東西,有時則堅決保留某些在我看來毫無價值的物件。我不再焦慮于如何改變她,反而在這種陪伴中,我們找到了更舒適的相處方式。母親的笑容多了,我的執(zhí)念少了。
改變像種子破土,自有其時。強求他人改變,往往適得其反;尊重他人選擇,卻可能柳暗花明。人生在世,最難的不是改變別人,而是改變自己那顆急于改變別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