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呂健華
深夜里滾雷驟響，暴雨如天河倒瀉。我猛地坐起身，掌心貼在胸口——昨日剛修好的店面房，今夜便遭這般風(fēng)雨？
初春時，店鋪的房頂就有椽子砸落，豁開一個猙獰的洞。修吧，這塊偏僻之地，何時收回成本；不修，這店鋪可是傾注了父親三十三年的心血，不忍舍棄。
父親出生在耕讀人家，初中畢業(yè)便成了村里的“秀才”，當(dāng)上生產(chǎn)隊會計。他本可順風(fēng)順?biāo)?，卻因性子太直，成了“干部眼里的刺，鄉(xiāng)親心里的秤”。旁人謊報工分，他偏要撥響算盤一厘厘較真；別人虛報產(chǎn)量，他攥著賬本硬生生戳破。到頭來，連母親都笑他：“呆子，半點彎不拐！”
可父親眼里燃著一簇火，總想闖出個名堂。我很小時候就見他養(yǎng)過地鱉蟲，說是能入藥，卻等到蟲蛀爛了麻袋也無人問津；后來改養(yǎng)珍珠蚌，蚌苗錢被人追到大年三十，河蚌剖開卻只見一腔濁水。母親在一旁啰嗦不停，父親撓撓灰白的鬢角：“下回……下回準(zhǔn)成！”
屢敗屢戰(zhàn)的父親，最終將目光投向了丁掘公路邊的老蔡港頭。1983年初夏，父親辭去干了17年的會計職務(wù)，在那邊砌起一間雜貨鋪，貨架上紅紅綠綠晃人眼。他竟又拜了修車師傅，將扳手與算盤并排掛在墻上。從此，“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敲打聲混著算珠脆響，父親的笑紋比玻璃罐里的冰糖還亮。
好景難長。上世紀(jì)90年代，雜貨店的油鹽生意日漸稀少。父親一咬牙，捧出家底又加蓋了兩間瓦房，兼賣玻璃。白日里，他弓著腰在玻璃上劃銀線，碎屑沾滿袖口；傍晚便倚在丁字河畔的石欄上，看竹影在紅墻上搖成一片碎金。汽笛聲里，他哼著沙啞的調(diào)子，仿佛時光永遠(yuǎn)溫軟如河面浮光。
于普通人而言，最樸實的愿望往往是一種奢望。千禧年后，柏油路上摩托轟鳴，來修車的只剩佝僂老人。父親常坐在藤椅上，望著車流自語：“科技發(fā)展得真快啊……”
而最剜他心的是地的變動。那日，推土機碾過麥田時，父親蹲在田埂上，抓起一把泥貼在胸口，淚珠子砸進(jìn)土縫，洇出深褐的疤。耕地沒了，父親在店后搭起羊圈。天未亮就劃船撈水花生，白天去高速公路養(yǎng)護隊打工，傍晚回來還要割些羊草，手指被尖刺劃得血痕交錯。我勸他歇歇，他梗著脖子：“牛拴在樁上也會老，人不能惰懶！”
命運總是半點不由人。2014年一個夏日的下午，無情的火舌舔上房梁，父親的十只孕羊在濃煙中哀嚎。他沖進(jìn)火海，火團“嗤啦”燒穿汗衫，在胸前烙下碗口大小的焦痕?；覡a里，他跪著扒出燒成炭的羊羔，埋在老槐樹下。那晚，父親面向被煙熏火燎過的店鋪，平生第一次拿起燒酒瓶，老淚縱橫。
厄運向來不會同情誰。2016年秋日的黃昏，救護車的笛聲驚飛了麻雀；父親的獨輪車旁，花生莢果還裹著濕泥。他喂養(yǎng)的兩只白貓在花生藤上踩出凌亂的符。我癱坐在地上——悲極無淚。遙望漆黑而凄慘的天際，恍惚聽見父親搖著藤椅輕笑：“這店啊，得守到孫子娶親……”
父親一生并不輝煌，但活得尊嚴(yán)通透，活得堂堂正正。
修房時，瓦刀敲打聲里，仿佛總聽見父親的算盤在噼啪作響；“寧守一爿店，不做百家客?！薄靶安粔赫狈磸?fù)的叮嚀猶在耳畔。我拍下施工的視頻，發(fā)送到“一家人”群里，并敲下一行字：“有些事不為值不值，守住就是感恩——譬如先輩的家業(yè)?！?
風(fēng)掠過如泰河，水花生的苦香漫過屋檐。四十二年前的這個時節(jié)，我的父親在兩河交匯的旮旯里，親手壘了第一塊磚。
